如果你真正喜歡一個東西,你會攢錢剁手買下來欣賞,收集有關ta的一切?還是笨拙地、仔仔細細地把它記錄下來,生怕遺漏下了什么?
他用或許世界上最浪漫也最辛苦的方式,跨越原野,記錄他喜愛的鳥,并把它們一筆一筆畫了下來。在那個沒有相機和攝影機、沒有雙筒望遠鏡的年代,天空中的生靈對我們來說如此遙遠。為了這些轉瞬即逝的瞬間,他傾其一生之力。
矛隼(gyrfalcon)
為了記錄也好,為了紀念也罷,可能他也沒有料到,這本彩色鳥類圖鑒,成為了世界上最貴的書——不開玩笑,貨真價實的“最貴”,在2012年佳士得的拍賣中以1000萬美元成交。
為什么?
我們就從這本書說起吧。這是一個愛自然愛得深沉的人的故事,發生在美國的西部荒野。
他是奧杜邦
書的作者名字叫約翰·詹姆士·奧杜邦(John James Audubon)。這是一個聽起來高洋上的法國姓,他父親也的確出身法國,是一名商船船長,在18世紀末輾轉大西洋兩岸做點殖民地生意。
不過,奧杜邦卻是他爹和一名女仆的私生子,1785年生于加勒比的海地,一直生活到6歲。在疾虐橫行的熱帶,他能活這么大也是不容易,要知道親生母親在他半歲不到的時候就去世了。后來,他被父親帶回到了法國南特鄉下,上了小學識得幾個字,童年也算是波瀾不驚。
奧杜邦像
生世并不“清白”的他,盡管在奧杜邦正妻的“包容”下長到成年,也不太方便在本土出人頭地了。新大陸無疑是一個更好的地方。他被父親送去了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買下的農場,不久就由父親之命,和當地另外一個富家地主女兒Lucy Bakewell成婚,兩人搬去了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維爾(當時還是法國殖民地),經營著一個商店,做點小本生意。如果這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也算是不好不壞吧。
也就是這個時候,奧杜邦或許是厭倦了千篇一律的農場生活,對自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18世紀末,肯塔基這樣的中西部腹地,還是頗有一些野趣的。縱橫田間的叢林灌木,流過原野的小溪小河,一直綿延到很遠的地方。大片未經開發的處女地,野生動物時常出沒——甚至有許多并未被科學家和自然學者們發現的、奇異的物種。
佛吉尼亞鷓鴣(Virginia partridge)
與旅伴出行時,旅伴一路在抱怨路程的艱辛和條件的嚴苛,而在奧杜邦的日記里,則全是對于自然的溢美。他是如此享受一切,而那些靈動的鳥讓他最為醉心。
“暮日西沉入大江,夜幕降臨,我聽見貓頭鷹的叫聲,拍打著翅膀掠過水面。”
“50多只天鵝款款游過,讓我歡欣而忘乎所以。”
他決定把它們都記錄下來,用畫筆。
他沒有接受過多少正統的自然教育,也就是跟幾個不算知名的博物學家學了點皮毛,被視為上層游戲的藝術、繪畫也沒人正經教過。但從小在村里摸爬滾打的他對野外非常熟悉,體力也足夠跋山涉水 ,還有一顆對自然永不厭倦旺盛的好奇心。
普通美國天鵝(Common American swan)
他的大學,是森林和原野
他如此迷戀自然繪畫,將自己家的生意幾乎荒廢了,妻子被迫和他離婚。他于是一個人帶著幾本不知道是否早就過時的自然書籍,逡巡在原野和樹林中,東畫畫西畫畫那些他認為“新奇”的鳥們。
和早期許多自然學者一樣,他的知識并不成系統,積累的過程因此變得非常非常漫長,漫長到無法想象。大約可以講,這山啊水的,就是奧杜邦的大學了吧。
佛羅里達叢鴉(Florida scrub jay)
盡管他本人對科學分類沒有太多概念,他卻開始詳盡地記錄各種鳥類出現的地點,描述它們的習性和生活環境,還會寥寥幾句說說當地的村莊與人。每一種新的發現都讓他驚喜而著迷——他或許沒意識到,這些無意中的發現對科學家有多重要,他的記錄成了后世鳥類學家參考的重要資料。
還有,在日復一日的練習下,他的繪畫天分也漸漸被發掘,筆下的鳥開始變得栩栩如生,特別是鮮明的色彩,以及鳥們靈動的姿態,在當時的自然繪畫界中也是極為出彩的。他并沒有使用當時主流的油畫技藝,而使用水彩和彩色蠟筆,顏色更鮮艷分明。
不過,在當時的美國,人們對描述自然并不買賬。那時正值美國資本開始野蠻原始積累的時代,西進運動如火如荼,拓荒者們趕走了印第安人,把原野開墾成種植園,或者在河流上游淘金。奧杜邦眼中的自然,在他們看來是大片大片取之不竭的資源,而原本屬于鳥的原野和沼澤,遲早都會變成富庶的耕地。
他的書和畫,都受到了冷遇,還曾經倒霉到被老鼠啃了他200多張畫。1820年,他不幸破產。但他并沒有死心,決定去英國闖一闖。
路易斯安那蒼鷺(Louisiana Heron)
從英國,到美國,實現夢想
雖然喬治時期的英國也在進行著工業革命和海外殖民,但不得不說,比起美國,英國本土的自然博物學是有一些積淀的,也頗有一些附庸風雅的上層人士喜愛田園自然,熱衷于諸如列舉英國野外兩百多種樹和幾十種水鳥之類的娛樂。找到有識之士資助此類事業,比在美國容易多了。
這個操著一口法國口音的美國鄉巴佬讓英國紳士們有點吃驚,拿出的畫難得的精美漂亮,不少都是歐洲沒見過的鳥,開了眼界。他們客氣地招待了千里迢迢過來的奧杜邦。“美國樵夫”,當時倫敦博物圈的人都這么稱呼他。
畫面細節
奧杜邦和當時知名的博物學家和出版商交上了朋友,包括當時著名的鳥類學家William Swainson,還有蘇格蘭博物學家William MacGillivray。他們都對奧杜邦的作品刮目相看,拋來合作的橄欖枝,比如畫畫插畫啥的。
奧杜邦的想法,可沒有插畫這么簡單。他的計劃,是畫一本《美國鳥類大全》,“將北美所有的鳥類都納入進來”。而所有的畫中的鳥,都將是一比一大小,由奧杜邦親自完成。因為一些鳥體型還蠻大的,所以說這本書實際有半人多高(99x66cm),用銅版印刷技術完成線條,再用水彩上色。
他拿著小樣,跑遍了巴黎、倫敦和紐約,說服各路名流們訂購這本“極具價值、獨一無二”的書。無論如何,他的雄心得到了不少有錢人的支持,他拿著一些錢回到了美國創作,這一畫就是十二年。
他走遍了北美幾乎所有的地方,北到拉布拉多寒冷的海岸,南到佛羅里達潮濕的海灣,也曾深入當時荒蕪的得克薩斯荒野。也曾從密西西炎熱的叢林一路上溯到寒冷的密蘇里針葉林。這本400多頁的《美國鳥類大全》(Birds of America),一共繪出了489種、1000多只鳥,許多鳥類物種從未有過任何正式記錄,讓歐陸的博物學家驚嘆連連。
MacGillivray給這幅“插畫書”寫的正文,文字部分專門抽出來,發表成了《鳥類生物學》。以及,當時若想打包購買文字和畫,大約要花1000美元。這在當時是非常不小的一筆數字。據記載,一共賣了不到200套,現存各個博物館藝術館大學的,大約在120套左右。
他獵鳥,卻是出于愛
對了,忘記說,奧杜邦是個非常厲害的獵手。他的畫像里,他也總是拿著一支來復槍。
什么概念呢?如果說出來可能有些殘忍——他畫鳥的方式,是先把鳥獵下(多半都死掉了,或者人道處死),然后將鳥的外觀細心處理過,羽毛梳理整齊,擺出它該有的姿態,然后對著鳥標本細細勾勒,細到一根根羽毛都分明。通常,這會花去好幾天。
別忘了,這是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沒有相機,也沒有雙筒望遠鏡,想要畫鳥就只有“死”路一條。這也是為什么只有他,而不是坐在書櫥里的所謂“鳥類學家”,能完成當時看起來如此不可能的事。
野火雞(Wild turkey)
但如果讓我原諒一個獵鳥人,我會原諒他。
難以想象如此愛鳥的他是如何狠心地下槍,但他對鳥的愛,卻一點不打折扣地畫在了紙上,用當時最好的凹版腐蝕制版印下來,每一筆都如此細膩柔軟。和當時其它的藝術家畫的僵硬的標本不一樣,奧杜邦的鳥都是栩栩如生的,怡然自得地逡巡在樹林和水沼中,或者飛翔在空中。
兩只游隼(peregrinus)在捕食
甚至是捕食這種血腥的場景,都被他忠實地還原了。
這并不出自想象,而是奧杜邦幾十年如一日的觀察和積累。他對每種鳥的習性和棲息地都了如指掌,他會把標本擺成他記憶中的鳥的樣子,再用細膩的手法進行忠實的記錄。他的畫,不僅美,在當時的準確性也是讓人驚訝的(必須承認其中有分類學的錯誤,比如把不同性別的一種鳥認成兩種,但單就個體的描繪來講是非常細膩的)。
千千萬萬的獵鳥人中,只有他并不為獵鳥而獵鳥。他把這些美好的生物做了寶貴的記錄,讓世人有機會領略它們的精妙和美麗,認識到它們的存在。
卡羅萊納鸚鵡(Carolina Parrot)
那時候,達爾文和他的演化生物學還未橫空出世,對于自然的理解還處于積累和描述階段。但正是這些原始材料,成為了后來理論發展的基石——當你翻動一篇篇照片般精美的圖片,細細打量每個地方的每種鳥,或許就會從它們之間找到寶貴的線索,解開自然的謎題。
他的心痛,換來環保意識的覺醒
而這些美輪美奐的畫,也讓人們意識到了“自然”的存在。那些讓人醉心的線條和色彩,那一幅幅和諧而平衡的畫卷,很難讓人不著迷。他的作品為后世環境保護的思潮埋下了種子。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缺陷,那就是他的鳥,“太像人了”。鳥的眼神仿佛是一個在和你對話的人,仿佛是他情感的投射。他的筆下,加拿大鵝“羞澀”,旅鴿“浮夸”,土雞“笨拙”,兩只嘲鶇“旁若無人地調情”……
紫水雞(Purple Gallinule)
從現代生物學和動物學角度來講,這并不合適,鳥當然是鳥,從里面讀出點什么并沒什么“鳥”用。但從一個深愛自然的繪鳥人來看,移情幾乎難以避免,而那充溢于書頁中的感情,大概也是他作品在當時能如此打動人的原因吧。
遺憾的是,這本書上的一些鳥,我們再也看不到了。
比如曾經在肯塔基州“鋪天蓋地”的旅鴿(Passenger Pigeon)。奧杜邦常常用目光追隨著這種每小時可以飛行近一百公里的鳥兒,看著它們呼啦啦地掠過天空:
它們在空中盤旋,仿若鋪開一張湛藍色的閃耀的織物;瞬間變換了飛行的方向,又變成了深沉的紫色。它們拍打翅膀的聲音像遠處傳來的雷聲,它們像軍隊一樣如此整齊,又如此敏捷……
然而,奧杜邦卻親眼目睹著西進的捕獵者,貪婪地撲殺他喜愛的旅鴿:
那些獵鳥人成群結隊,扎營生火,肆意地殺戮,尸首遍地,不忍目睹。
他痛心疾首地在書中記錄著,卻無能為力。
在他晚年的自然隨筆中,他憂心忡忡地看著美國拓荒者們肆意捕獵,警告著人們自然的消失,而又沒有足夠多的人來書寫、記錄。他是美國最早提出環境保護概念的人之一,在當時并不能被理解,但人們覺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大海雀(Great Auk),現已滅絕
書中除了旅鴿,還有卡羅萊納長尾鸚鵡(Carolina parakeet),拉布拉多鴨(Labrador duck),大海雀(Great Auk,是的如果有人再問為什么北極沒有企鵝,你就告訴它早被萬惡的人類殺光了),愛斯基摩麻鷸(Esquimaux curlew),還有松雞(eastern pinnated grouse)。它們已不復存在。我們唯有通過這些畫,才能與它們相見。
還有一些鳥,我們尚不能確定是否是現存已知種,或者是他繪畫中的錯誤導致,或許在我們認識它們之前,就已經消失,只有他有幸見過吧——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可真是悲傷。
或許只有真正愛過自然的人,才會真正被失去所觸動。在他眼中,每聲鳥啼都是一段歡歌,每座山、每條河都棲息著我們所不知道的生靈。他唯一可做的,就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記錄下了自然的美,這樣的美,又帶著幾分凄涼,提醒著人們那些逝去的美好。
書有價,心血無價
數不清的書、畫、藝術品,因奧杜邦的鳥而得到靈感,那些靈動的生物,也頻繁出現在各種介質上。而這本《美國鳥類大全》,已經成為了國寶級的藏書,在2012年拍出了千萬美元,是真正世界上“最貴的書”。
其實,還有許多自然畫家,和奧杜邦一樣,以自然為主題,描繪世界的每個角落的每種生物。他們筆下的花鳥魚蟲獸,如此美麗又栩栩如生,又要像一個博物學家一樣忠實地反映物種特性,堪稱藝術、自然和科學的完美結合。比如瑪麗亞·梅里安(Maria Merian),用細膩的筆觸記錄了蝴蝶蛻變的過程;比如弗朗茨和費迪南·鮑爾兄弟(Franz & Ferdinand Bauer),一個是英國皇家植物園的植物畫師,一個在澳大利亞記錄下了許多歐亞不曾見過的珍稀物種。
梅里安的蝴蝶/蛾子(?)和毛毛蟲
而當我們仔細看每個自然畫家的履歷,就會發現,這些美輪美奐的畫后面,都是數十年如一日的描繪與記錄,對自然全身心的投入。那些平常的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因為此而有了并不平凡的意義。
或許我們看到它們的作品,會覺得有些眼熟——是的,它們會出現在教科書上,各種與動植物有關的插畫書中,或許它們就是我們的自然啟蒙。更重要的是,它們甚至是整個人類的自然啟蒙,教會我們自然的美與豐富,教會我們與自然和諧生存。這并不是拍賣的價格可以衡量的,它們是無價的。
我也說兩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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