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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撰文：曹慶

陜西佛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成立于1978年，是秦嶺腹地第一處以保護野生大熊貓種群為主的野生動物類型自然保護區(qū)，是國內野生大熊貓種群密度最高、野外遇見率最高的地區(qū)。這里是荒野和叢林的縮影，“野”是財富。那么，工作人員具有怎樣的標配？

巡護員是保護區(qū)的重點人群。他們的工作環(huán)境可謂詩情畫意：雨滴落在樹葉、草地、河面淅淅瀝瀝，云霧、霜露、雪花在山崗清波婉轉，春芽馨香，夏花恣意，秋果芬芳，冬芽凌雪。每位巡護員都偶遇過一串串心頭一顫、眼前一亮的精彩時刻，再由這些故事組成職業(yè)人生。在秦嶺，巡護員的標配有以下模式。

老巴：科技“下里巴人”

早在秦漢唐時期，儻駱道是縱跨秦嶺天塹的最捷徑官道，朝廷要員、軍隊、商賈儀仗等，多取儻駱道往返于漢中與長安之間。佛坪保護區(qū)內的黃桶梁一帶是這條古代“高鐵”的最艱險路段之一。在舉燭照明的漫長歲月里，能來往于這條道路上的，多是“陽春白雪”階層的人群。

佛坪保護區(qū)是漢江一級支流金水河的源頭地。發(fā)源于黃桶梁的西河是金水河的正源，沿途接納拐河、趙泉溝、大白河、小白河、夾灣、新店子河、付家灣、姜家灣、東河、大城壕溝等山溪，滋潤著不被打擾的靜謐世界。如今，在這一片區(qū)域穿梭的，是一群離群索居的巡護員，用“下里巴人”形容這些與高接遠送、高鐵航班、外賣快遞等無關的人，顯得貼切——我稱呼他們“老巴”。

每每有“老巴”從黃桶梁歸來，我會急不可待地希望將觸角伸向那里：“有新奇故事嗎？”感慨無論時光是否倒流，生物多樣性始終庇護人類的前行——我更希望以文字形式，將叢林中日夜兼程、晝伏夜出、弱肉強食、恃強凌弱、以小欺大、斗而不破、團隊精神等故事告訴叢林之外的讀者。

“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2019年入職進入保護區(qū)的劉坤，在三年的巡護員工作中，巡護路上如一匹小馬駒，運用新巡護設備時如軟件程序員，快速掌握了植物學、動物學、氣象學等基本理論。若干年后的劉“小巴”，將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呢，值得我樂觀地拭目以待。

巡護員段位提升的標志，是越來越趨向溫潤、共建、思考、和解。如今，物質生活供應豐富，文化生活形式多樣，匪患、饑饉、戰(zhàn)亂、流離等已成為舊名詞；如今，小溪、瀑布，飛鳥、走獸，枯藤、青苔，叢林中的風馳電掣，夜色里的伺機而動，是巡護員的工作環(huán)境和內容，也正在成為現(xiàn)代人的心向往之。

開的花、結的果，都是努力和選擇。如今，在佛坪保護區(qū)“老巴”群體中，有奧運會火炬手、全國大熊貓綜合調查專家組成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漢中市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林草科技特派員等等——雖然我們是大山深處的“下里巴人”，我們的精神世界高尚且嫻雅。

老夏：秦嶺“夏爾巴人”

佛坪自然保護區(qū)籌建伊始，一群來自軍營、企業(yè)、大專院校的“五湖四海”匯聚于大山深處，成為保護區(qū)里的第一批“夏爾巴人”，簡稱“老夏”。其中，有一位風華正茂的小熊——熊柏泉，來往于大古坪保護站、西河監(jiān)測點和黃桶梁監(jiān)測點之間。四十多年來，有多少如小熊一樣的風華正茂之人，像一只大山中的陀螺，被歲月歷練為老成持重的“老夏”。

“老夏”常年奔波在秦嶺的崔嵬森林里，危險時時存在，愉悅常常相伴。黃桶梁監(jiān)測點山大溝深、河溪縱橫，多條監(jiān)測巡護線路不具備當天往返的條件。西河監(jiān)測點距離黃桶梁監(jiān)測點30公里，在兩個監(jiān)測點之間往返，必須蹚水過河40多次。夏季漲水時，河水淹到胸部；春、秋兩季季，冰冷的溪水浸得腿腳麻木；冬季，踩在結冰的河面上，甭提有多么提心吊膽。每次上山巡護，人人懸著心，前不著村后不落店時，每每望著絕壁祈求神靈保佑。在山洞里、石崖下，“老夏”經歷過數(shù)不清的漫漫長夜。

佛坪保護區(qū)始終秉行“人進獸退”理念，人員進出全部依靠徒步，物資運輸全部依靠人扛馬馱。有多少“老夏”，爬冰臥雪，翻山越嶺，數(shù)十年如一日。想當年，在密林中曾行走如風，從湍急的河道飛跨而過，隨著年歲增大，在“注意安全”“仔細觀察就可能有收獲”的叮囑中垂暮老去。

在巡護途中，“老夏”面臨的最大困難不是道路漫長，不是野生動物出沒，不是降雨和山洪，也不是冬寒夏酷——最大的困難是在莽莽林海中迷路，以及迷路后的食物不濟。如何克服這些困難，仰仗對事業(yè)的篤定，依靠對家人的責任，憑借點滴積累的野外生存感性知識，從而成就了一代又一代鐵打銅鑄的巡護員。

佛坪保護區(qū)的無人區(qū)，是見到人比見到大熊貓還難的地方。佛坪人不能準確說清在區(qū)內救護過多少次野生動物，記不住參加過多少次大熊貓搶救工作。在獸醫(yī)小組到達現(xiàn)場前，“老夏”忍著饑腸轆轆、無懼黑夜漫長，守著病獸，在工作日志中寫道：“野外遇到傷病大熊貓時，向管理局報告后，守候在病貓身邊，期盼搶救隊快快趕來、希望熊貓病情不要加重……”長夜漫漫，寒風颼颼，自己的安全，卻被忽略。

“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是熊“老夏”拍攝到大熊貓媽媽背著寶寶在雪地里行走的影像，至今，大熊貓此類行為的影像僅止一組。雖然，這一組影像記錄對保護大熊貓野外種群和保護物種本身沒有重要意義，對生態(tài)保護工作的方法卻是一次難得的啟迪：一線的、豐富的、適時的、翔實的野外工作和基層工作，對理論研究具有奠基作用。

2021年底，我隨即抽取佛坪保護區(qū)安置在黃桶梁上的三部紅外相機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時間為2021年3月至7月，這些紅外相機共15次記錄到金錢豹出沒。還有數(shù)次黑熊出沒。行走在這些地域的巡護員，是吃過熊心豹膽的“老夏”吧？

老愛：森林“愛斯基摩人”

巡護員不是整日在山中行走的苦行僧，相反，有很多時間顯得“無處安放”。時間“空閑”，精神“寂寥”，他們卻沒有機會洋洋灑灑地加入忙忙碌碌的高接遠送隊列，沒有平臺場合高談闊論侃侃而談，長期居留在與世隔絕中，成為森林中的“愛斯基摩人”，簡稱“老愛”。

一茬又一茬的“老愛”初入自然保護行業(yè)時，均在風華正茂之年，他們將青春留在荒野行走中，留給叢林文化探索中。數(shù)十年間，在同一片區(qū)域，干著同一件事，無怨無悔，將一言九鼎、一諾千金、一如既往闡釋得淋漓盡致，他們的身上，越來越散發(fā)著高貴的同情和憐恤。“老愛”與“老巴”“老夏”一樣，身體健康、羞澀寡言，豁達包容、無怨無悔，生活雖然寂寥單調，卻并不了無趣味。

被佛坪保護區(qū)特招、破格申報高級工程師的鞏會生，是著名的秦嶺“老愛”之一。鞏會生的一年四季，就兩件外套輪換，一套是迷彩服，另一套為藍布大褂。鞏高工如將軍起于阡陌，自學成材，掌握得一手野生動物救護、解剖、標本制作絕技，在秦嶺保護區(qū)群內獨樹一幟。

佛坪保護區(qū)的秦嶺“人與自然”宣教中心，是鞏“老愛”精湛技藝的主打展臺，也是佛坪保護區(qū)的微縮教程，逼真復盤秦嶺腹地自然保護區(qū)的現(xiàn)狀：這一片河源之地，如村口的池塘，如庭院的籬笆墻；這一處生靈的樂園，鳥蟲對著雨露鳴唱，風推枯藤把秋千蕩；這一方天幕下的森林，年年春雷響，秋來野果香；這一間河邊陋室，冰凌掛滿山崗，炊煙散向斜陽；這一條古道邊的荒野，金錢豹風馳電掣在山梁，毛冠鹿步步驚心將安全掛心上……涼涼的清晨，暖暖的問候，滿滿的牽掛，深深的祝福，曾經展望過的期望，細碎成林間斑駁的光影，每一位“老愛”，均能從這里找到自己來過的痕跡。

“疏籬不與花為護，只有蛛絲作網竿。”“老愛”的愛，與“老巴”“老夏”們如出一轍，是幸福地付出，將職業(yè)、健身、養(yǎng)生合而為一，守護著這一片不被打擾的寧靜和率性。

老山：現(xiàn)代“山頂洞人”

據(jù)四次全國大熊貓綜合調查，佛坪保護區(qū)內保持著國內野生大熊貓種群密度和野外遇見率最高的記錄。在這兩項“記錄保持者”的背后，是多種客觀和偶然因素的重疊——人的因素，占貢獻性比重。

佛坪保護區(qū)轄區(qū)內整體不通車，資訊傳播慢，動物的故事比人的故事稠密。群索居的巡護員，慢慢成為“山頂洞人”，簡稱“老山”。別看“老山”在巡護里疾行如風，如一頭頭金錢豹前沖后撤、爬樹攀崖，如魚得水，當他們走在繁華都市時卻不辨西東，真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三官廟保護站的巡護員何義文，行走巡護線路時如履平地，像一臺自動檔賽車，何“老山”不愛進城：“人多、車多、吵鬧，當然是滿山跑的工作舒坦。”大山懂得，“山人”情愫。

西河監(jiān)測點是與野生動物常年“零距離”，這里有一位特殊“居民”，即是“西河聶小倩”。相由心生，多人因此夜不能寐。長夜漫漫中，“老山”們就是在如此詭的異與浪漫中等待黎明。如此等待，需要底氣，需要膽氣，需要“山人陽氣”應對。

我在佛坪工作生活33年，在所結識的多位令人肅然起敬的“老山”中，已經退休的雍嚴格最是令我敬佩。雍先生的第一學歷為初中。早期，給陜西省生物資源考察隊擔任調查向導，開啟了自己的“山人”長征之路。他是陜西省內少有的參加了四次全國大熊貓綜合調查的人員。在職期間，他參與了早期的大熊貓跟蹤、大清山、本底調查等工作，梳理了秦嶺大熊貓主食竹種類及分布規(guī)律，研究秦嶺大熊貓對棲息地選擇習性、秦嶺大熊貓產仔育幼洞穴生態(tài)學特征等，是一位充滿著文化學者氣息的“山人”。

“除卻君身三重衣，天下誰人配白衣。”全國第四次大熊貓綜合調查開啟，退休后的雍“老山”被聘為國家林業(yè)局專家組成員，兼任陜西省專家組組長。

在秦嶺，巡護員的標配，是“一籮筐”的趣事連連，承載著滿滿的野趣，苦且樂著，使得工作生活別有妙趣。當年的“老巴”“老夏”“老愛”和“老山”們，可曾設想或預判職業(yè)人生如何走過,將抵達至什么狀態(tài)？

正是因為綠水青山依舊，金山銀山才能成為可能；正是因為人與自然和諧共處，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保護才不曾枯燥。半個世紀，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四十多年中，佛坪的巡護員見證了朱鹮成功筑巢，見證了“秦嶺四寶”齊聚，見證了野生大熊貓和川金絲猴種群數(shù)量穩(wěn)中有升，見證了大熊貓物種受脅等級由瀕危降低為易危……

鷹鸮在天空高飛，鯢鮭在水里淺游，巡護員在林間行走。看得到花開有聲，聽得見風過如鈴，這便是自然保護區(qū)巡護員的工作狀態(tài)標配。